大家好,非常高兴来到商洛学院,来到贾老师的故乡与大家作一些交流。对贾老师的作品,包括他的人确实很熟悉。所以一个上午我都在思考,我应该讲一点什么?我想先讲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很多年前,我带很著名的作家去参观西安建筑科技大学里面的贾平凹文学艺术馆。参观完了之后,我们都知道它上下两层是面积很大的,那个作家就私下里也很真诚地跟我讲,他说假如有人也给我建一个这么大的文学馆,我要摆一些什么东西进去,我的书的版本就那么一点,我又不会写字,我也不会画画,就真给我一个文学馆,其实里面也是没有内容。但是据我所知,贾老师的文学馆很多,都很大。贾老师的研讨会开了很多,但是都有内容可以放进去,都可以有新的东西来研讨。这就让我觉得确实平凹老师是一个体量庞大的作家,就一般的作家他是经不起这样研讨的,他也不太可能在全国建这么多的文学馆。那么这就让我想起我们在乡下经常会看到一些几百年前的那些比如小的石拱桥,这个小的石拱桥,其实他是按照当时的马车的这种重量设计,如果今天你要开一辆50吨的大卡车上去,它是会被压垮的。所以很多人他不知道自己的体量多大,也不知道自己的这种承受力有多大。如果过重的东西压下去是会垮的。但我想大家都会承认,像平凹老师这样,他的体量、他的分量是按照世界文学的这样一个宽阔空间来设计的。这么多的研讨会,这么多的文学馆依然不足以让我觉得我能充分的说出它的丰富和复杂。另外一件事情,也是多年前的事情,也是一个著名的作家,他和这个国内一本有名的书法在志的主编和编辑吃饭。那么吃饭的时候就难免会讨论到当下谁的书法好不好,价值如何。贾平凹老师的字写的怎么样?当时他们的专业看法,当然会觉得中国书协主席的字从技法上可能比贾老师写得好,但是一起吃饭的那个著名作家,他亲口告诉我的,他就问他们这些主编和编辑,假如现在就有一副张主席的字和贾老师的字在这里,你们选谁的?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我们要贾老师的。这里面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就好像你讲别的,可能讲专业性,讲什么笔法,你会觉得好像谁的字更值钱。但是,他们作为研究书法的人心里很清楚,所谓的书法其实更多的是靠文而传的。如果他的文章他的文在传世,那么他的书法的价值也很大。其实这就表明中国人对自己的文的看法,是有自己一整套的解释方式。
主办方让我报题目的时候,我就随口报了一个“文人贾平凹”,很多人都知道,文人这个词有一段时间对它的评价并不是很好的,所谓“一为文人便无主观”,但是今天我愿意从正面的角度来解读“文人”这个词。因为我们自古以来,其实中国人不太称某个人是诗人,或者是画家,或者说是书法家,往往我们把这些人统称为文人。所以“文人”这个概念在我们中国的这个历史上是非常重要的,它是一个复合的,是一个复杂的,也是一个综合的概念。也就是古代的所谓文人往往都是诗书画、包括印章可能都是贯通的。那么为什么中国的文人追求这种贯通?这种贯通其实隐含着一种价值观。我们可能在贾平凹身上也能看到这么一点的梦想,就是他不仅仅是一个写作的作家,还有比如说他的画、他的字,他也收藏各种旧物,其实这些东西我觉得都体现出了他的一种价值观,他要在这些统称为文的这些事物里面,试图建立起一种他对世界的,属于他自己的基本看法。所以你读他的文、看他的字,包括他的画,也包括他这个人,你会觉得他对这个世界是有自己的一个看法的。
他对世界的看法,我概括为几个词:一个是深情,一个是宽阔,一个是仁慈。我觉得他的文、他的字、他的话里面都包含着他对这个世界的深情、宽阔和仁慈。正因为他有这样一种试图要贯通很多东西的雄心,这样的一种价值观,所以你读贾老师的作品,如果用一个军事术语来讲,那就是有“战略纵深”。我觉得这一点对中国当代文学还是极具启发意义的。我们中国文人,好的文人,往往有一种本领,就是能从一切里面看出大来,又能从一切里面看出小来。我觉得这是我们中国文化非常有意思的一个特点,比如说“白发三千丈”或者“燕山雪花大如席”这样的一些描写,我们都很清楚,都是从一切里面要看出大,因为这个作家和诗人本身的胸襟是大的,但是它也能从一切里面看出小的来,就是万事万物里面也有小的,这个非常小的,比如说像这个李贺的诗里面的“一泓海水杯中泻”或者说苏轼的“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岩间积雨声”就是从一切里面又看出这种小来。我觉得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种中国文人的眼光,他因为胸襟大,他因为眼界高远,所以他就有这样的一种世界。所以我们读贾老师的作品的时候,你会发现《山本》里面写的秦岭可能是大的,但是这个大里面他看出了个体非常细微的那些命运。井宗秀是小的,每天过的那些破烦的日子也是小的,但是这个小里面又能看出一个时代,对一种生活的整体的看法。比如像《秦腔》这样的作品,我们都知道他改了一种写法,它不是用情节来推动叙事,而是用细节来推动的。这其实是很冒险的一种写法,你想有无数的细节的流,它是模仿我们的日子,因为每天过的日子就是由无穷无尽的细节构成的,好像没有一个非常核心和主体的情节。那么,这些细节的洪流所推动的叙事里面,我们依然能感受到贾平凹对时代的一个整体性的看法,对现在的乡土和生活的那种总括性的看法,这就是从大里面看到小,从小里面看到大,我觉得这一种写作的雄心之所以一直潜藏在贾平凹的身上,很大的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一直梦想自己做一个能够贯通天地的人。我觉得这是我读贾老师的作品非常强烈的一个印象。贾老师每次在后记里头讲,他写一部作品之前往往会到村落里面去,到秦岭里面去,到一些僻远的地方去走走。所谓的这个田野调查也好,深入生活也好,其实我是在猜想他是想保持自己在天地中行走的那种感受。大家可能都发现了,中国的文学,尤其是小说,它是回退到个人空间里面的,甚至回退到个人的那种闺房经验里面去。我觉得这样一种观察人的事,当然有它的意义和价值,但是可能我们也需要重新来思考人是不是还有可能在这个天地间行走和行动,是不是还有这样一种能力能够贯通天地,就说出我个体的这种感受,我觉得一个作家可能也需要有这样一点雄心的。
我曾经在比较鲁迅和张爱玲的写作的时候,我说20世纪的中国文学为什么是以鲁迅为代表而不是张爱玲?张爱玲的写作我把它称之为是“密室写作”,而鲁迅的写作我把它称之为“旷野写作”。你在鲁迅的作品当中,你还是能知道他的笔下是有一个人在天地间行走的,他对人的观察的尺度是以天地为参照的,这可能也是我们中国文学里面极为重要的传统。但是,我觉得这样一个传统可能慢慢确实在衰微。贾老师因为他研究中国文化很久了,我觉得他对这些东西应该有很深的感触,所以你在他的作品里所读到的是一个宽阔的精神旷野,那种荒原般的东西,那种大的恢宏有力的东西,我觉得特别值得重视。我很多年前看过贾老师的一幅画,很简单,一条大河上面有一叶扁州,但是他提一句话,非同凡响,叫“一条大河过我的船”。而这条河并不稀奇,这叶扁舟画的也不精细,但是一条大河过我的船,这种情怀和气魄恐怕别的画家不一定有。我觉得有这种雄心和事业的人,他才有这种对世界的看法,对事物的这种看法,我觉得这一点恐怕是贾老师身上极为特殊的。
还有一个就是大家可能也意识到,他的重要意义在于他创造了属于他自己的语言。在众多的当代作家当中,他恐怕是语言风格最鲜明的一个,也是很容易就可以辨识出这是贾老师作品的。他的《秦腔》获茅奖的时候,那一年授奖词其实是我执笔的。我里面有一句话,我自己觉得还是不错的,就是形容贾老师的“语言朴拙憨厚,内心波澜万丈”。我觉得这是我对贾老师《秦腔》的看法,也是对他很多作品的看法,他的作品确实既传统又现代,既写实又高远,这种朴拙憨厚的东西不单是他给我们的印象,也是他作品的语言修辞,他的小说是这样、他的话是这样、他的书法也是这样,你一看就知道是他的东西。其实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不是不幽默,他不是不灵巧,但是他不以这个东西为他的核心,他更看重那种有重量的东西,那种拙而厚的东西,这成了他的风格和特点。这种风格特点,是他有意的自觉的追求,不要以为他长得憨厚,他就写得出憨厚的作品,他还是有自觉的追求的,比如说大家都知道贾老师这些篇小说的名字习惯取两个字,这就是一种自觉的追求,他为了一个书名,可以苦想冥思,一直在琢磨在提炼,这一点的追求就慢慢的形成了它这种拙而厚的风格。
这种拙而厚的风格,我觉得是源于他内心里面确实是有执着、有郑重、有敬畏、有很庄重的东西,他刚才在发言里面也讲到,说我们不能都油腔滑调,要有一些庄重之行。梁漱溟讲人生有三种,一种是足球的,就是专门在追求那些外面的事物;一种是试验,有点厌弃感的;还有一种就是郑重的。他看重这种郑重的人生态度,并且把这种郑重的人生态度形容为是照顾当下,一心一意的,把它比喻为像儿童一样。其实,我们带孩子的人知道,小孩子玩的一些事情,玩的一些玩具,做的一些事真的是无关紧要的。但是对于小孩来讲,对于那颗童心来讲,他把一切的东西看作是伟大的事情,看作是了不起的事情。我孩子在还小的时候,这个说的不雅观,拉大便,我没有经过他同意就把它冲掉了,他哭了半个小时。我相信有很多的父母亲都可能碰到过这种经历,就是连他拉的一泡屎他都觉得如此的重要,没有经过他的同意,你是不能够随便冲掉的,这就是所谓的郑重之心。没有童心,没有郑重之心,没有执著和敬畏,我想就无法形成贾老师身上这种拙而厚的东西。看过他写字的人都知道,他写字的速度是很慢的,不着急的,因为他知道好的书法不能在纸上打滑,笔到意就要到,他也是在追求纸和笔这种郑重的对话,而不是那种江湖书法家龙飞凤舞,以为很潇洒,其实充满着那种油滑的东西。我觉得贾老师写作是这样,做人是这样,写字是这样,画画也是如此。这些我觉得都是他给我的鲜明的印象。
概括起来讲,我觉得有三点是要强调的:一、贾老师是一个体量庞大的文人,他这种体量恐怕中国作家当中很少有人能够与之匹敌;二、他是存着贯通天地之雄心的内行者。三、他是创造了自己语言风范的写作者,这就是我对贾老师的一些肤浅的看法。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