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这个时候,最活跃的是青年男女,这几天儿女们如何疯张,大人们一般不管。他们就三三两两的一边看社火,一边直瞅着人窝中的中意的人,有暗中察访的,有叫同伴偷偷相看的,也常有三三两两的男女就跑到河边树林子里去了。 棣花就是这样的地方,山美,水美,人美。所以棣花的姑娘从不愿嫁到外地,外地的姑娘千方百计要嫁到棣花,小伙子就从没有过到了二十六岁没有成家的了,农民辛辛苦苦劳动,一年复一年,一月复一月,但辛苦得乐哉,寿命便长,大都三世同堂;人称“人活七十古来稀”,但十六个小队,队队都有百岁老人。
屠夫刘川海 一看见嘴唇上的黄胡子,我便认出是他了;他也看见了我,眼睛笑成一条肉缝,栽死扑活地向我跟前跑。我习惯性地伸出了手,他站定在我的面前,却将两只手“双”在袖筒里:“不,不,农民不兴这个!”我腾地脸红了。大前年我在镇安县开多种经营现场会,他是柞水县代表,我们住在一个旅馆里,说笑熟了,就曾经戏谑过我们当干部的讲究多:见面要握手啊,分别要再见呀……现在,我猛地警惕着自己,尽量避免一些普通话用语,比如,刚说了“昨晚到这刘家塬的”,就忙再说:“夜儿里到大队的”。要不,他会给人编排说我是“坐碗来的”。 “你快到屋里去吧!”他说,指着村口的三间瓦房。“我女儿在家,你去就说你的名字,说是见过我了。真不凑巧,村北头来顺家要杀猪,请了几次了。我应了声。应人事小,误人事大,腊月天误一个时辰,市面上肉价一高一低要错好多价哩!”说着就把右手提着的竹笼子揭开,里边放着杀猪的尖叶刀,大砍刀,浮石,铁钩什么的。 “你还干的老本行?”我说。 “有什么办法?过年人都要吃肉,猪总得有人杀。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事也不能干得久了,我想等一日我到了阴间,那些猪鬼会把我一刀一刀剁了下油锅的。可话说回来,猪天造的是人的一道菜,就像养女子大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你不是写书人吗,前年你缠我给你讲了一些花案,这次我给你再讲吧,我现今是治保委员,在这四乡八村,你打听打听,一出那种事,哪个遮住了咱的眼光?” 他还是那么个爱说话,我便乐了。村北头一家小媳妇打远处喊:“二叔,水都烧开了,啥把你牵挂得走不开?!”他给我挤眼,骂声:“去你娘的!不知谁有牵挂?”就又对我悄声说:“瞧见吗?这是来顺的媳妇,人都说好,发觉了,这小狐子和村西十字路口的大水好哩,秋里新红薯一下来,撇下丈夫和孩子,拿了两个热红薯就和大水到村口老爷庙墙后吃去了。”说罢,骂骂咧咧跑走了。 我寻到他的家,门前正好是一个大场地,沿场边一溜堆放着小山包似的几座麦秸草堆,风正吹着,有几团草叶卷成球儿模样,呼呼噜噜直卷到土墙院子门口。院子里空静静的,我的朋友早给说过,他老婆五年前就死了,撇下一个女儿给他,日子好不惶了几年,如今女儿大了,才松泛些,里里外外有人干事。他除了杀猪,一天就嘻嘻哈哈耍个快嘴儿。我走进院子,故意踏动脚步,还是没有人接应,只见厨房的窗口里往外喷着烟雾、蒸气,就喊了声:“有人吗?” “谁呀?”厨房门口喷出一团热气,热气散了,才看清站着一个姑娘,细皮白肉的,刘海上,眉毛上,水蒸气立即凝成水珠了。我说了我的名字,又说了见过她爹,她乐了,拉我进屋。原来她在蒸馍。商州的腊月廿七、廿八、廿九三天,是讲究家家蒸馍,她已蒸出了几锅,白腾腾的摆了一蒲篮,就双手给我抓了几个出来: “我爹常说你哩,说你最爱听他说话。你吃呀,看蒸的碱匀不匀?” 我问起他们的家境,她就唠叨起爹的不是,说他爱管闲事,好起来就他好,不好起来就他不好,五十多岁的人了,叫村里年轻人都不爱惦他。
“这是怎么啦?” “怎么说他这个老子哩!他总是不满现在的年轻人不正经,谈恋爱没媒人……回到家,吃饭时就咕嘟着。当然我不爱听,就顶撞,他就发火,说我什么都不懂,大人一把屎一把尿抓养大,现在就不听指拨了?指责我现在不是小娃娃了,做了大人了。他说:‘你掉过脸去?哈!不听老人言,有你吃的亏!’有时骂起人来,气得饭也不吃了,我要吃着,就骂我没出息,坐不是姑娘的坐相,吃饭狼吞虎咽。我只好坐好,听他说着,眼泪就想流,他就又骂道:‘吃你的饭,拿好筷子!啊哈!……你哭了?你这不受教的!’你瞧他这样子?!恐怕是杀猪杀得多了,人心理也变了态了!” 我笑起来,说他爹年纪也不是七老八十的,但新事情还这么看不过眼? “可不!把我一天管得死死的,今日腊月廿八,这里逢集,我说去集上看看,他粗声吼着,让我在家,说一个大姑娘家,人面前疯来疯去不是体统。呀,馍熟了!” 她叫着,跳起身来,就去锅台,双手拍着笼盖,叫道:“长!长!”然后就哗地揭开笼盖,满屋子一片白气,什么也看不清了,只听见她叫道:“好得太!全炸开了!”接着她一口一口吹气,热气渐渐散了,她很响地在水桶里用水瓢舀水,水蘸一下,从笼里搬出一个馍来,动作像舞蹈一样。商州人白面不多,常要蒸馍时往里掺白色谷面,馍就十分讲究要炸裂。她把馍搬完了,用筷子蘸上红纸泡的红水儿一下一下点在馍顶上。又让我趁热吃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