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买吗?”他说。“有三斤重,一定有三斤,说不定有三斤三两;一元五?”
我明白他的职业了。在商州的每一条河岸上,都有一些这样的人:他们从河里抓鱼捉鳖,然后出售给穿四个兜的干部,或者守在公路边,等着从县上,地区,省城过往的司机、乘客。他一定看出我是干部模样的人了。
“一元,买了吧?”他又在说。
我说我不买。却问他家住在哪里,今年多大了,家里有什么人,一天能捉到多少鳖。他张着嘴看着我,一时怕是感觉到了自己的丑陋,什么也没有说,将鳖放在脚下踏着,用双股叉尖在鳖后盖软骨处扎一个洞,用柳枝拴了,吊在叉杆上转身而去。
第二天,我又在河边看见这个丑陋的人了,他还站在那块石头上,又将一个酒瓶丢进河水中,然后就去扎鳖,他的运气似乎要比昨天好得多,竟捉住了三只鳖,还有一只拳头般大的,已经要拴柳枝了,看了看,随手却向河里掷去。他好大的力气,那小鳖竟一下子掷过河面,在那边的浅水里砸出一片水花。
第三天,他照样又在那里捉鳖,后来又跳下水去,在河堤下的石排根摸鱼,一连收获了五条鲇鱼,甩在岸上。再摸时,竟抓住一条菜花小蛇,吓得大呼小叫,已经爬到河岸上了还哇哇不停。 “好危险啊!”我跑过去,浑身也吓得直哆嗦。 “这水里怎么会有蛇呢?以前全没有这种事!它会咬死人哩!” “这行当真不好受。” “那么,”他就又张着口望着我,“你要这鱼吗?你不要鳖,这鱼好吃哩,五条,一元钱,行吗?”
不知怎么,我竟把这鱼买下了。我明明白白知道这鱼我是不会吃的,因为我的房东对我说过他们最闻不惯那鱼腥味儿,他们的锅会让我煎鱼吗?何况我又不会做。但我却掏出一元钱把这鱼买下了。
他很是感激,好像这一元钱不是他以鱼卖得的价钱,而是我施惠他的。他话多起来,说这河里鱼鳖很多,他们以前全是捉鱼鳖去玩,那鲇鱼最难捉,必须用中指去夹,要不就一下子溜脱,别小看那一斤重的鱼,在水里的力气不比一个小狗好对付。又说鳖是有窝的,发现窝了,一叉下去,就能扎住。中午太阳好的时候,鳖就爬出河来晒盖,要打翻它,要不那龟头出来,会咬住人不放,如何打也不肯松口,必须等到天上打响雷,或者用刀剁下那头来。他又说,后来城里的人喜欢吃这些乱七八糟东西,他们就有了挣钱的门路。
“我们忘不了城里人的好处!是他们舍得钱,才使我们能有零花钱了。”
我说,话可不能这样说,应该是你们养活了城里人。不是你们这么下苦,城里人哪儿能吃到这些鲜物儿?他不同意我的观点,和我争辩起来,末了就笑了:“城里人什么都吃!是不是死猫死狗地吃多了,口臭了,每天早上才刷牙呀?”我哈哈笑了。
“真有趣!”我说,“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四了。你看着老吧,其实是三十三,七月十六日才过生日。”
“孩子几岁了?” “我还没结婚呢。”
没结婚?我不敢再问了。因为在山地,三十多岁的人没有结婚,是一件十分不体面的事,如同有了天大的短处,一般忌讳让人提起的。
“其实,媳妇是在丈人家长着呢。你说怪不,我们村的媳妇,有的在一条巷子里,有的在几百里的地方,婚姻是天生一定的,这我是信了!”
“你的那位对象住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我想她很快就给我来信了。”
我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再问时,他掉头走了。走到那个石头上,就从怀里掏出一个酒瓶,看了看,轻轻丢进河水中去了。 “你怎么把酒瓶丢在河里?”我大声问道。 “它不会摔破的。” “里边有酒吗?” “没有。” “你丢那干啥?” “给媳妇的……” “给媳妇?”我嘎地笑了,“给王八媳妇?”
他突然面对着我,怒目而视,那一张丑陋的脸异常凶恶。我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过错,使他感到了自尊心的伤害吧? “你才娶王八媳妇!我那媳妇说不定还是城里人哩!”
他恨恨地说着,转身回去了。
我终于明白到这是怎么一类的人物了。在商州,娶媳妇是艰难的,因为彩礼重,一般人往往省吃俭用上十年来积攒钱的,而这个捉鳖者,靠这种手艺能赚得几个钱呢?又长得那么难看,三十三岁自然是娶不上媳妇了。但他毕竟是人,是个精力充沛的男人,性欲的求而不得将他变得越发丑陋,性格越发古怪了。
但是,到了第四天,他突然见了我,还是笑着打招呼,还让同他一块来的三个孩子向我问好。
“你到上边那大石崖下去过吗?”他说。
“没有。” “那里水好深,鱼才多哩。你要陪我去,我一定送你几条鱼。”
我随他往上走。河滩上,走一段,一个大水池,水是从河底和北边山底浸流汇集的,水很深,下面是绿藻,使整个池子如硫化铜一样。走到大石崖下,水黑油油的,看不见底,人一走近却便倒出影来。他让我和三个孩子从下边不停地往河里丢石头,一边丢,一边往上走,说是这样就把游鱼赶到那深潭去。三个孩子丢了一阵,便乱丢起来,他大声骂娘,再就揪住一个,摔在沙滩上,喝令他滚远!那孩子害怕了,不敢言语,却不走。于是,他吼道:“还乱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