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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躁》(第二十章)
2015-06-30 11:46  

雷大空回到仙游川,直脚就到福运家来。金狗正好在那里谈论蔡大安送酒一事,分析形势,估计事情有了变化,没想大空一脚进门,大获所望,个个畅美无比。矮子画匠一把推了桌上韩文举正摇出的六枚铜钱,说:“金狗,大空无罪回来,咱也就不惹田中正那贼了,咱也不回家做饭,在这儿一起吃顿团圆饭,你陪着他们,我回家取那两瓶虎骨酒吧!”旋即去家取了酒来,后又同小水、福运一起下厨房,做了砂锅豆腐,四喜丸子,苜蓿炒肉,心肺清汤。六个人好痛快地吃喝了一场。

  酒饭间,问及牢里情况,雷大空脱了上衣,露出背上道道伤痕,直骂那些打他的人。小水手抚了伤口,心里无限痛楚,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大空说:“你们都不要伤心,坐坐牢也算我经了一场世事哩!先到牢里,我好不急呀,整日拿拳头砸墙,拿头碰铁门,差不多要疯了去!但后来就不喊了,喊顶什么用,喊得厉害了你肚子饥!”

  小水就眼泪花花起来,说:“都是我害了你,瞧你原先多壮的身子,现在……”

  大空说:“先进去,一顿饭一个馍一碗汤,我吃一半就让给人了,过了十天,他娘的老只害肚子饥,头一靠在墙上就想,可不敢死去,要死也得让我美美吃一顿小水擀的长条面再死!”

  大家就笑起来,小水却笑不起来,就一边不停地给大空夹菜,大空也就不停地往嘴里塞,狼吞虎咽的样子,似乎要把这些日子未吃饱的饭全要补回来。韩文举就说:“大空,你不要急,回来了有你吃的,别没饿死在牢里,倒撑死在家里了!”

  大家又笑了一回,开始猜拳痛饮。先是大空打“贯通”,两只手同时伸出来变化指数,喊得又急又快,只有韩文举与他能交手,但韩文举拳术上老谋深算,大空就只有杯杯喝酒了。大空说:“喝就喝,在牢子酒把我都想死了,现在输了还能喝,岂不是好事!”

  韩文举说:“大空这话说得好哩,我为了喝酒才学的这一手拳,可拳学好了却总是赢,想喝也喝不上了!”

  雷大空喝得眼睛发红,听了韩文举的得意话,倒极不服起来,挽了袖子,说:“再来十二拳,怎么样,十二拳我要输了,我和你来广东拳!”

  韩文举说:“广东拳?广东拳是什么样?”

  雷大空说:“你连广东拳也不会呀?!那咱来日本拳,你会日语吗?”

  韩文举说:“你他娘的坐了一回牢倒学得一身本事,日本语你当我不会吗?‘你的,死了死了的有!八格亚鲁!’”

  满座全都笑喷了,金狗说:“算了算了,你们这些酒鬼啥事都要谦虚,一喝酒就谁也不让谁,胡吹冒撂开了!咱全体划一种拳,免得你俩划着让我们尽看了你们!爹,你也坐近来吧!”

  矮子画匠一直站在一旁看热闹,端菜倒酒,金狗叫他,他说:“我喝不了酒,又什么拳也划不了,你们耍吧!”

  众人就行“老虎、杠子、鸡、虫”拳令,先是大空的虎吃了福运的鸡,而韩文举的杠子又打了大空的虎,但金狗的虫吃了韩文举的杠子,小水的鸡则又吃了金狗的虫。势均力敌,不分上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盘翻杯倒,满座笑语,直闹得不亦乐乎。金狗兴奋起来,连连叫好,说:“今日要是有录音机,录了这酒会,真是一篇妙文章哩,你们听听,这酒令也不知是谁发明的,完全说的是社会规律嘛!”

  韩文举说:“怎么个社会规律?”

  金狗说:“老虎吃鸡,鸡吃虫子,虫子吃杠子,杠子打老虎……这是一物降一物,互相制约嘛!”

  福运说:“你是说田中正欺负咱,县委又能管住田中正,州里又能治县委?”

  小水当下叫道:“人都说福运笨,福运今日这话说得还入了门儿!可咱做百姓的到底不行,这场官事若不是金狗叔,大空少不得坐三年五年牢哩!”

  韩文举说:“这话着!为什么多亏了金狗,就是金狗手里有个记者证!他们当官的手里有权,金狗手里有记者证,也就是权嘛!”

  大空笑说:“韩伯骂了一辈子当官的,韩伯说到底还是讨巴望成官的!”

  韩文举说:“谁不是这样?田中正没当官的时候,他也骂当官的,他当了乡书记,他也没忘骂县上一些官没他的本事大哩!你们说要往州里告,田有善他也就软了,我想他田有善怕不怕巩宝山,怕;恨不恨?恨得牙根都要出血哩!你别以为我在渡口上什么都不知道,可我看得出金狗就是一面恨这些当官的,一边又讨好着这些当官的,才把你雷大空救了!金狗,你说我看得准不准?”

  金狗突然睁大了眼睛看着韩文举,腮帮子鼓起来,脖子也胀粗了,小水以为金狗要对伯伯发一通不满的怒火了,但金狗却始终没有说话,抓过酒壶又给自己杯子里倒满了。

  小水说:“伯伯,大家是来喝酒的,又不是听你来上课的,你招呼大家喝啊!”

  金狗就首先端了杯子喝下去,还是一语未发。酒桌上的气氛就冷下来,韩文举再以喝鼓动,兴头总不比刚才了。金狗瞧大家喝得没了劲,就站起来说:“怎么不好好喝了?大空,你就打一个‘通贯’啊,我头有些晕,我到炕上去躺一会儿,过会儿我还要再打一遍‘通贯’的!”

  说罢就离桌进卧屋去了。

  韩文举说:“金狗怎么啦,我没有说他什么呀,我全是说他好话的,他上了我的怪了?”

  雷大空说:“不是我说不好听的话,金狗比你韩伯强出一百倍,这次金狗要是你,我雷大空确实也就完了!让他歇会去吧,他或许这些日子为我太累了,趁不了酒劲的。来,咱划拳喝吧!”

  金狗在卧屋里,四肢伸长地睡在炕上了,他不是身体不好,也不是酒喝得多,但他确实感到头痛。韩文举的那一席话,说着无意,听着有心,正捅在他多少天来最委屈的也最感到伤心的痛处!他制止田有善准备召开河运队现场会,他营救雷大空,在这两件事上,他金狗是成功了,但对于这种成功,他并不像小水、福运和韩文举那样高兴,却总觉得这其中包含着巨大的“耻辱”。他违心地去为工商管理局写正面报道,违心地去说些田有善爱听的话,违心地以记者的身份去恫吓、威胁公安局长,又违心地以企图上告到州里去来压制田有善……这种机智的周旋,他忍受不了!他希望悲悲壮壮地大干一番,而他却不得不忍受自己的油滑,油滑又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正派人所不能干的啊!

  小水进卧屋来了,她发觉金狗是有了心思,但她不了解金狗的心思又犯在哪里,她只能以女人的温柔和体贴给金狗端来了浆水,她让金狗喝喝,问他哪儿不舒服?

  她说:“你别把我伯伯的话放在心上,你不知道他一沾酒说话就没个准头吗?”

  金狗说:“韩伯说的是对的。”

  小水说:“可你做的也全是对的呀,无论如何,咱总算是胜利了!”

  金狗却摇头了,他向小水倾诉了自己的屈辱,他甚至无比困惑,以怀疑的口气询问小水:凭自己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能否完成对田中正这些人的制服,能否完成对官僚主义的斗争吗?面对着金狗,小水能说些什么呢,她只是劝告金狗世事就是如此,不这样干又能怎样呢?喝吧,喝了这浆水醒醒酒,闷气也就消了。

  金狗将浆水喝下了,浆水很凉,很酸,酒的冲劲压下去,吐出了一口浓痰,脑子渐渐平静了,他瓷着眼看着小水,像是问小水又像是问自己,他说:“这么说,这样干是必然的?”

  小水却无法再回答。

  两个人就默默地对看着,听外间里雷大空和韩文举大呼小叫地划拳,是雷大空又输了,韩文举在得意地训斥大空须喝下一杯不可。

  雷大空就喊了:“金狗哥,你好些了吗?你来打‘通贯’吧,咱年轻人倒来不过韩伯了,我才不信呢!”

  金狗和小水才要走出去,门外狗就咬,随之进来了蔡大安和田一申,拱手嚷道是来看望大空的。

  金狗刚刚压下的气,忽地就泛上来,对着蔡大安和田一申说:“哈,两个队长也来了,抓大空时是你们两个,来看望的还是你们两个!”

  雷大空却跳起来,举了酒杯说:“来了好,来了好!二位队长也是执行命令的嘛,我不会怪罪的,来,我再敬二位一杯!”

  蔡大安、田一申入桌就座,接酒仰脖喝了说:“大空,我们那时真是万不得已啊!如今一切好了,我们也是来向你道个歉的。田中正书记让我们来,问你们再撑排有什么困难?有什么困难只管说!河运队目下货源又好了,有一批龙须草的运输任务,就让给你们吧!”

  大空哈哈大笑,说:“实在对不起,我是不想吃水上饭了!我可以实话说给你们,我想在后做一宗生意去,我是无职无权的人,要不被人欺负,就得去赚一笔大钱,这恐怕田书记也不会再说我什么吧?”

  蔡大安、田一申一脸尴尬,迭声说:“那当然,那当然的,改革年代嘛,只要你真能发了大财,做了万元户,田书记还要呈报你到白石寨去披红戴花呢!”

  又喝过几巡酒,蔡大安、田一申坐着自觉难受,也很快退席而去。韩文举就说:“大空,你说你活人要活大不活小,做赚大钱的生意呀,你到底去干什么生意?”

  大空说:“我准备办商店呀!金狗哥当年没去州城,我就想和他办商店,金狗哥一走,这事也就放下了。说实话,我总觉得这几年我没找着适合我干的事,要干就干大点!我虽不可能像金狗那样手里有笔,可我想,把钱挣到手,经济上先压倒他田家再说!”

  矮子画匠说:“大空,钱是能救人,可也能害人啊!”

  大空说:“大伯这话或许对,但也不对,咱现在是需要‘救’啊!你不这样,立即去当官,谁叫你去当官?拉几条枪上山做大王?这又是社会主义国家嘛!金狗哥,你支持我这观点不?”金狗一直听大空说着,不觉眉飞色舞拍桌叫道:“我支持,大空,是要大干一番,他们要权,咱们就要钱!你怎么个干法?”

  大空说:“第一步先是弄本钱,办营业执照。”

  金狗说:“咱这几家都没多少钱,到外边去借,恐怕一下子也借不到多少,以我的主意,要干你就干大些,不妨去信用社贷款,蔡大安这阵他不能不贷你。你也可以给他些好处嘛,那是个馋嘴猫儿!”

  大空说:“这我知道。筹本钱的事你们都不用管。你能给我弄个营业执照吗?”

  金狗说:“这包给我了!现在就盼你办出个名堂来,就真可以把田中正那个河运队先压下去!”

  大空说:“河运队,哼!”就伸出个小拇指头,呸地唾了一口,“你瞧着吧!”

  大空是条光棍,除过三间老屋外,家具用什,几乎全无,平日挣多少,吃多少,落得能出得大苦又能享得大乐。如今执意要干大事,便将释放时发给他的七元赔补钱送给了村信用所干部,贷了七十元,又将七十元送给了蔡大安,贷出了七百元,再将七百元送给区信用社,贷出了七千元,再到白石寨,送七千元贷出七万元。回到仙游川,将这笔钱堆在桌上,大发感慨,说:“小水,福运,你们瞧瞧,现在的信贷员是共产党的还是国民党的?先前我去贷款,一分钱也贷不出,现在一两天就拿到七万元了!”

  小水和福运莫不骇绝,问道:“你哪儿知道这种行情?”

  大空说:“咱以前都是太老实了。这就亏我坐了一回牢,牢里一个人给我说的经验。他也才出了牢,做生意是鬼精灵,我们在牢里就说好了,拿了这笔钱便去办商店。现在讲究牌子大,我们也要叫一个什么公司,小水,你帮我起个名字!”

  小水说:“大空,这可不是玩的事,那人靠得住吗?”

  大空说:“吃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光从这次贷款来看,现在的人哪个是不爱钱的?只要有钱,什么事也能办成的,再靠我这脑瓜,我估计折不了本的。执照由金狗负责办,现在着急的是没有房子,我也是来同你们商量的,那铁匠铺能不能租给我们,月价九十元,怎么样?”

  小水说:“那房子空着,只要不嫌破旧,你要去用就用,我也不要你的房钱,权当你们

 

替我看管房子的。可我总担心你这生意干不成,七万元就够你一辈子还清了!”

  大空说:“啥情况我都掂量过了,你放心好了,我会让整治过我的人瞧瞧雷大空的!那房子的事,这么就定了,你不要房钱也好,我们就全面整修一次,等转开钱了,租钱一定按月付的!”

  小水总是疑疑惑惑,放心不下,说:“大空,你一下子变成这样,我真都不敢相信,你这样干到底行不行,我也糊涂了。你到了白石寨找金狗谈谈,他是记者,知道的事情比你我多哩。”

  大空口中说是,到白石寨之后,拿到了金狗给办的营业执照,却以后并未去找金狗。急急翻新了铁匠铺,十五天之内,就挂出了一面门牌:白石寨城乡贸易联合公司。

  城乡贸易联合公司的经理是雷大空,副经理就是同大空一块同过牢的刘壮壮。他们经营的项目繁多,小小的两间门面房办了商店,实际上并不以卖商品赚钱,而以此作为活动场所,四处做大宗贩卖生意:将本地土特产收买过来批发外地,从外地联系高档商品如电视机,自行车,缝纫机,销给白石寨和四村八乡。后来就贩钢材、汽车,一宗就是几万元几十万元,钱果然流水一般地到了手里。声势越来越大,不到几个月,就又买了铁匠铺左边的三间门面房,收拾一新,气派倒比国营商店大出许多。谁也不知道这生意是怎么做,但见隔三岔五,雷大空就穿着整齐,在白石寨北街口最大的饭店里摆酒席招待商客,洽谈生意,满城人都在议论能人雷大空了。

  一日,金狗送一份紧急稿件到报社,任务完毕后,一个人上州城一家商场买烟卷,大街上碰见了一个人,不在意的,侧头就走过了。那人突然停住叫:“金狗哥!”金狗细细打量那人,猛地锐声叫道:“是大空!哎呀,你这打扮,叫我认都不敢认了!”

  太空穿了一身西装,戴了一副墨镜,风度潇洒,气宇轩昂。说:“金狗哥,这一身还合适吗?不穿不行呀,人是衣服马是鞍,要做生意,穿得太寒酸了,人家不相信咱哩!”

  金狗说:“现在讲究装潢嘛,你这‘土特产’装潢起来还真行!几时到这里来的,又做什么买卖了?”

  大空说:“我到兰州去了一下,听说××单位急需一批钢材,我去联系的,今日才赶到州城。”

  金狗说:“白石寨到处传说你暴发了,你真行呀大空!现在你就要趁风推碌碡,名声闹得越大越好,钱挣得越多越好,让他们觉得吃惊,这就是你的初步胜利啊!以前怎么也没看出你的这身本事?”

  大空说:“和你一样,谁能想到你还能成了大记者?!现在是各人在认识各人的价值,各人在发挥各人的聪明才干嘛,这可是你们报纸上说的!”

  金狗说:“嗬,大空也开始看报纸了,一口新名词!”

  大空说:“那当然。信息就是金钱呀!你们的报纸我们公司就订了两份哩!”

  金狗问:“你去联系卖钢材,你有钢材吗?”

  大空说:“这内情是不该对你说的……我哪儿有钢材,还不是倒腾嘛!可话说回来,我这也是沟通城乡贸易嘛!金狗哥,我一直想去找你,你在报社,耳长腿长的,信息来得快,有什么动静你还得时时给我透透风。我们什么都经营,你在外若能联系到什么单位需要一批什么高档商品的,我们会给你提成付款的。”

  金狗笑着说:“我可没那个本事。我那个房子老钻进老鼠,你有老鼠药了我去买!”

  雷大空嘎嘎大笑,说当年他真傻,竟卖鼠药赚钱,那能赚几个屌钱?却又说:“也真亏了那阵卖鼠药,把嘴皮子练利了,做眼下生意,没一张会说的嘴不行!”

  两人又说了几句笑话,便分手了。没想三天后,金狗回到白石寨,去州河南岸采访回来,才步行到南门口,一辆小车在前边停下来,大空打开车门招呼他坐。金狗坐进去,问今日又做什么买卖了?大空说:“还是那宗兰州生意,我去接人家看看钢材的。”

  金狗问:“到哪儿去看?”

  大空说:“到城东何家湾那个城建局仓库去看。”

  金狗不解:城建局仓库的钢材是城建局的,怎么又成了大空的?大空笑而不答,只是说:“你今日要是没事,你也跟了我去,可你什么话也不要说,你只称我经理就是了!”

  小车到了一所旅舍,接了兰州客人,便径直到了何家湾仓库。仓库门卫是个秃头,老态龙钟的,开了门,笑脸相迎,一口一个经理叫大空,大空只是点头,俨然是领导干部的架势,将“三五”牌香烟扬手撒去一根,就领兰州客人步入仓库后院,指着如小山一样的钢材说道:“就是这货,怎么样,心里踏实了吧?”客人眉飞色舞,连声叫好,说:“信得过你,信得过你,明日咱们正式签合同吧!”飞车返回,将客人送到旅社后,金狗恍然大悟,说:“大空,你这是以别人的货冒充来搪塞兰州的人呀?”

  大空说:“不这样,人家不放心,合同迟迟不签呀!”

  金狗说:“城建局仓库怎么会允许你这样?”

  大空说:“昨天我来给仓库门卫谈了,借他的货看一下,给他八十元,那秃头也是见钱眼开!”

  金狗大惊,叫道:“你这不是贿赂吗?”

  大空说:“办商店的时候,你不是也主张让我给蔡大安一些好处吗?这些人呀,你给什么,他就吃什么!”

  金狗急了,说:“可你要适可而止呀!”

  大空就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儿来,说:“你真是文人!咱没有别的权,不靠这一手你能行吗?你瞧瞧这个吧。”

  金狗打开本儿,上面密密麻麻写道:

  ×年×月×日,送税务所李××一台录音机。

  ×年×月×日,送城关派出所××四百元。

  ×年×月×日,送州城计委张×一台十八英寸日立彩电。

  ×年×月×日,卖汽车送××县采购员×××七百八十元。

  ×年×月×日,送白石寨计委××一台风扇,五十瓶一箱“西凤酒”。

  ×年×月×日,运货送蔡大安五百元。

  ×年×月×日,送木材检查组××一台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

  ×年×月×日,县委田书记三儿结婚,送去录音机一部,价一千三百元。

  金狗不看则已,一看惊得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常听人说“请客送礼”,没想到现在竟登峰造极到如此地步!雷大空先前并不是这样的人,竟这么快变成这样,难道这就是坐牢的结果吗?金狗还要继续看下去,大空将本儿收了,说道:“这都是向社会学习得来的啊!金狗哥,这些东西有些是我主动送的,办一件事关口多,层层关口都坐的是爷,人家是拿权兑钱啊!有的是人家直接索贿,你不给又能行吗,现在的政策是红薯,人熟了红薯就软,人生了红薯就是硬的,咱怎么人熟,还不是得靠钱吗?”

  金狗听着大空的理由,刹那间似乎觉得大空倒比自己魄力大得多,惭愧自己过去的忍辱负重是多么软弱,他甚至想和大空一样去跃跃欲试一番!但他很快就警觉到这是一条很冒险的路,雷大空是一个什么性格的人,他是知道的,他多少有点后悔当初鼓动大空的举动。当他再一次认真注视起身边这位洋洋自得的雷大空时,他意识到在目前的形势下也只有雷大空这样的人这样来干了!

  他说:“大空,这些日子里我老想这样一件事,就是咱们不管用什么手段办事,一定要心中明白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是策略,不是目的!你办公司,你要把握一个原则,就是不要富而不仁。我再提醒一句,任何朝代、任何社会都是严厉打击经济犯罪的,何况咱们是社会主义社会!”

  大空说:“鸡不尿尿,它自有出路呀,官场上你倾轧我、我倾轧你才能当官,你起早贪黑看书写文章来做记者,我有什么,我不这样,怎么出人头地?我也思想了,干这事终有露馅的时候,所以我留有这个清单,到时候了,要倒一起倒,这就是怀里抱个炸药包,我把我腿拴在他们腿上,炸药包子响了就同归于尽!”

  金狗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狠狠地抽烟。

  大空说:“金狗哥,你一定认为我是坏人了吧?我承认我这些作法不对,可比起那些当官的拿权的,我倒觉得还清白哩。你别看我赚了钱,你是不了解我日夜担多大的心,四处奔波又受多大的累!你我是兄弟,虽不是一个奶头掉下来的,可我把你当亲哥哥待。上一次坐牢全是你救了我,这恩德我是要报的,挣了钱咱哥儿们都享受,出了事我绝不牵连你们!”

  金狗不知道该怎样对他说才好。

  翌日,大空和兰州的商客在一家饭店签订合同,大空给金狗电话,说是他包了一大桌饭菜,请金狗去吃,金狗推辞了。

  半月后,小水和福运坐排到了白石寨。小水已怀孕数月,肚子微微凸起,脸色却并不好,一坐下来就要吐酸水。他们是接到雷大空的信,说公司需要一些人,念他们夫妇恩情,特意让福运来公司帮忙,月薪可拿到一百元。夫妇俩好生喜欢,想着大空终于成了人物,一夜也未合眼,带了许多山货吃喝就坐排赶到白石寨。排停在渡口,福运竟要将排弃在河里顺流而去,小水不忍,建议还是卖了为好,福运就拿砍刀断了绳索,拆开木头减价处理。那些高低差错中的阁楼人家都来抢购,福运就认出了同乌面兽相好的那个寡妇,悄声对小水说:“瞧见了吗,那就是同乌面兽好的那娘儿!”

  小水说:“好个人才!”

  福运就过去说:“你也来买吗?乌面兽在州河里也是条混江龙,你也看得上这几根木头?”

  那白脸女人说:“这么便宜,我怎么不买,我们准备翻修我家的房子啊!”

  小水说:“是要结婚了吗?”

  女人说:“日子还没定下来。这位妹子你怎么也知道,你怕要笑话我了吧?”

  小水说:“你要结婚,就宜早不宜迟哩!成全你的好事,这些木头不收你钱了,送给你!”

  女人喜之不禁,却有些不好意思了,说:“这排好好的怎么就不要了,不吃水上饭了吗?”

  福运说:“我有个兄弟开办了公司,让我们到他那里吃轻松饭去,你知道不知道,他叫雷大空!”

  女人尖声叫道:“雷大空,白石寨谁不知道啊?!你们活该去享享福了!”

  小水便附近身来说:“这位大姐一脸善相,待自己婚姻又有主张,我一见就信得过你了,你如若愿意,我想托你办一件事哩!”

  女人说:“什么事,你只管说,白石寨别的不敢说,人却熟哩!”

  小水就说:“我有两个哥哥,一个是雷大空,一个叫金狗,人都是有本事的,又长得体面,只是没有婚娶,你要是肯帮忙,你先帮着打问一下有没有稳实可靠人又好看的姑娘,改日里我领了他们来相看相看。”

  女人连声应允“没问题的,没问题的”,且指点了她的家门号,说她叫白香香。

  福运和小水进得寨城,一路又论说了一通白香香,都兴奋异常。福运说:“小水,你初次见那女人,就那么信得过她,你主张卖木头,却又一文不收送给她了?”

  小水说:“我喜欢这白香香的。”

  福运说:“她和乌面兽相好,名声有些不好哩。”

  小水说:“她才做得对哩!”

  一句话倒使福运莫名其妙。

  两人先来到记者站,把进寨城的目的给金狗谈了,金狗并没有多少激动,放沉了脑袋半天没有表态。对于城乡贸易公司,金狗能表什么态呢?他只是说大空能干是能干,可实在太担风险,福运人老实,去了一是不适应,二是小水正有身孕,身边不能没人照看。小水当下面有差色,说她倒不让福运照看,听金狗这么一说,倒不放心起大空了,让金狗劝劝大空一定要把脚跟走正,别真的将来捅了娄子。三人商量之后,福运便去公司把大空叫到记者站来了。

  大空见了众人,好不快活!人还在楼下就喊道:“小水,小水,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了?”进门就将一提兜果脯塞给小水。小水看时,尽是杏干,知道大空用意,脸却红得如红布一般。相互倾诉了思念之情,大空就嚷道到饭馆去,他要请大伙吃喝一顿。四人到了北大街饭店,这饭店专售宫廷饺子,在全地区也享有盛名。饺子共有四十二种,按价钱包桌,大空要了全部品种,一笼一笼端上来,是乌龙卧雪,四喜发财……小水在铁匠铺的时候,就听说过这家饺子店,麻子外爷常说领她去吃,但至死也未如愿以偿。见这么多饺子一下子摆满桌子,就叫道:“就咱四人,吃得完吗?大空,快让他们撤去几笼,别浪费了!”

  大空说:“嫂子放开吃,咱享一下福怎的!这种叫‘贵妃饺’,是相传杨玉环娘娘当年专吃的,她姓杨的能吃,你韩小水也该吃!你知道这类饺子为什么叫‘贵妃饺’?里边包的是鸡翅肉和鸡腿肉,翅膀能‘飞’,腿儿能‘跪’,这也就是‘跪飞饺’了!”

  小水吃下一个,却并未吃出更好的味道来,说:“我这口笨,尝不出好在哪里?”

  大空说:“你不要觉得好吃不好吃,现在讲究营养!”

  福运是吃得极有兴趣的,他几乎并不咬烂就咽下去了,一边问:“这一桌值几十元?”

  大空说:“你好大的几十元哟,咱要的是最高标准,二百元的!”

  福运已将一颗饺子塞进嘴里,又囫囵囵吐出来,说:“天神,这是在吃命嘛!”

  大空说:“这饭店什么都贵,就说咱吃的这凉盘和啤酒吧,外边一盘八角,在这里二元二,外边一瓶一元零八分,在这里三元。为啥这么贵,来人还这么多,现在人都有钱了,就要买身价钱!

  小水说:“拿钱买阔气哩?”

  大空说:“咱一生能阔几回?兄弟今日是有了钱了,咱不吃谁吃?让田中正来吃?哼,他田中正怕未必在这儿吃得起?!不妨露个底儿,这一次平白赚了四万八!”

  福运直吐舌头,问做了什么生意平白赚这么多钱,莫非挖了金窖?

  大空说:“真要是金窖,它就宽丈二长二丈,能深就恨不得只管深哩!这笔生意金狗哥知道,就是卖给兰州的那批钢材。合同订的是七天内他们必须邮来二十八万元买货钱,若款按期不到,就罚款百分之二十,若货按期不到,罚款百分之二十五。合同签好后,第二天就到州城,直接乘飞机到兰州,在那边银行、邮局物色好人,让他们将兰州的汇款压住,故意不让在七天内到白石寨,我们就私下送人家每人一千元。结果款汇来过了日期,我们就一下子罚了他四万八,钢材也借故不卖给他们了!这不算平白赚的吗?”

  小水和福运都吓得吃不下去了,拿眼睛看起金狗。金狗一直在听大空说着,只是闷着头喝酒,这阵正色训道:“大空,这话我已经给你说过几次了,放着别人,我也懒得去说了,你们公司完全是买空卖空嘛!再要这样发展下去,这可是不得了的事!”

  大空说:“金狗哥做了公家事了,金狗哥应该说这话。可我对你们说,没事的,绝对没事的,我留有后路哩!来,咱们不说这些话了,咱喝,今日韩伯没有来,他来就热闹了!喝呀,金狗哥,你关心我,我大空今生忘不了你,下一辈也忘不了你,兄弟给你敬一杯,喝啊!”

  自己倒斟了多半杯白酒,仰脖先灌下去了。喝完,竟发起呆来,红着眼一动不动。

  金狗说:“大空,我说的话,你听就听,不听也就不听。但我认为,虽然你一片好意把福运叫来到公司去干事,这做法未必妥当。福运不宜到你们那工作,再说小水身怀有孕,他也不能不在身边……”

  大空说:“我并不是要福运哥来当采购的,我只是借个名义好让他也赚赚钱的。金狗哥这么说了,也有道理,看福运和小水的意思?”

  小水说:“那就暂先不去了吧。”

  大空说:“好好,这也好。”就抓起酒瓶子又喝了半杯。喝完,人就有些不行了。

  金狗说:“大空,你不要再喝了!这样做不是别的原因,这样是为了你好,更为了福运他们。咱先回吧,到我那儿再说。”

  福运扶着大空,四人出了饭店门,大空说:“金狗哥,你说的对着哩,福运有小水,小水要给咱生个侄儿了,我不能拖累了他们。我知道我这是在刀刃上走路,一步迈不稳就会失踏。失踏就失踏了去,我没老婆没娃,死了无后顾之忧。金狗哥,我求你办个事,你是记者,你给我在州城报上发个声明,就说我雷大空与你们毫无干系,这是要给别人看的,咱挣了钱,咱们都享受,出了事就让我一人去受刀剐去!”

  金狗气得说:“你尽说屁话,大街上你再胡言胡语,我要拧你嘴的!”

  小水说:“大空,你是醉了?叫你少喝少喝,你看你醉成什么样子?”

  大空却扑通一声跪在金狗面前,还在说:“金狗哥,我求你发声明,真心求你!”

  金狗搧了他一个耳光。

  大空则没有动,说:“打得好,你再打!我是该打的,我大空不还手的!”

  福运一见此状,忙将大空架起来背着往记者站去了。大空在福运的背上突然哈哈大笑,笑得没死没活。四人到了金狗的房子,大空笑着笑着就又哭起来,痛骂自己是人是鬼是半人半鬼,让他们不要恨他,他既然到了这一步,他就要一头往南墙撞,把南墙撞倒!哭着哭着,就吐起来,将刚才吃下的东西肮肮脏脏全吐了一地,然后死猪一般地睡着了。福运和小水忙出去铲土垫地,金狗将大空往床上抱的时候,大空的口袋里掉下五个装在小纸袋里的避孕套。金狗也就明白大空已经在干着那些事了!当听见小水和福运铲了土回来,赶忙握在手里,借故出去丢进了垃圾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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